2012年1月30日 星期一

到底為何那些年……


在跑步機上殆欲斃然之際,終於瞭解自己為何如此念茲在茲這個話題,可能柯騰很令人羨慕以及還是希望他追了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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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假前夕終於看了〈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廢話不說,很直白的好看,很單純的蠢,青春就像一場大雨,雖然男孩子的成長我不懂,但的確拍得很陽光——除了男生宿舍真的很髒之外。很喜歡那些幼稚的橋段,例如午睡時惡作劇把板擦灰倒在同學臉上,或格鬥賽時字幕顯現輪擺式移位法和旁邊有些很宅的同學說:「打他肝臟」(第一神拳),柯震東真是青春無敵,陳妍希令人無話可說。

除去髒和幼稚的部分之外,這部電影的愛情戲卻令我疑惑得不得了,很難想像許多人是哭著出電影院的。

這部片子如果是雲淡風輕的戀愛那可以理解,但柯騰如此強調沈如此獨一無二,宇宙中只有她跟他遇見,多麼珍惜。一個男孩子都覺得這女生是他的全世界,而且幾乎告訴全世界的人他多麼喜歡她了,卻還是遲不表白,到底為什麼?

可能我不瞭解男生對女神的想像吧,所以我一直在想他到底為何不爽快點。我一直在想他是有什麼困難,或有什麼不方便嗎,是怕破壞關係還是怕破壞美感?怕被拒絕嗎,當你很喜歡一個人時,拒絕算得了什麼呢?還是他是個根本上不是很重視愛情的人?或是我真的不懂男生,他們其實非常纖細跟我們差不多?

這種種疑問在我心底盤桓不解。

而且他們彼此之間是有深情話語的互動的,說得出那什麼平行時空的話。

如果說柯騰有什麼難言之隱就算了,例如沈家宜其實是男生之類的,但顯然並非如此。或是柯騰得失心太重,覺得自己不能承擔這想像的幸福——但這亦不合理因為他們根本未曾開始亦不到達需要承諾的階段啊。還是其實柯騰只喜歡他想像中的沈家宜,而非現實中的沈家宜,跟沈家宜本人如何根本也沒啥關係了,所以他才會說「我也很喜歡喜歡妳的我」。那,這算哪門子喜歡啊。

不過大抵上,以青春故事來看,這部戲很可愛,可以看到彰化街景,故鄉風景溫馨,金馬路、八卦山、火車站前的肉圓店,還有那些流行歌曲,都令人懷念,包括當年殷正洋那首「人海中遇見你」。

2012年1月26日 星期四

〈獨一無二的不幸Ⅲ〉


短時間內要寫同樣的主題,實在是很緊亦容易重疊,也許不必要如此,畢竟也沒人在逼。但是因為本人乃一上班族是也,光陰不多。於是對這時間之傷的焦慮,讓我每天坐在電腦前,一路寫下去。

人過三十,很容易引起焦慮,大抵上還是那個老課題,就是人生所為何事、存在的意義到底為何等大哉問。對於一般人而言這叫前中年危機,對於搞創作的人而言,以西方的脈絡而言,神學裡面有個名詞叫「神聖不滿」(Divine Discontent)。

「神聖不滿」四字鏗鏘而真響亮,聽起來跟我們聖騎士(魔獸職業)有點關係,但它可不是點擊了放大絕以後CD(技能冷卻)一小時那樣簡單。神聖不滿基本上可以解釋許多創作者的行為,如此之不可理解與不求回報。例如孟德爾,在死後多年他的生物學研究才被肯定,那到底為何他如此純粹地去投入這些在生前完全不揚名的研究呢?舉中國文人的例子亦不勝枚舉,蒲松齡到底為什麼要去寫聊齋誌異,那在他生前完全沒有刊刻的。

到底是什麼信心,讓他們可以在不求功名的狀況下繼續堅持做這途?我相信並不是淺薄的自信,或是毫不考慮的盲信。我相信必定有種神秘的驅力抓住他們,讓他們覺得必定得做這件獨一無二的事情不可,而此生的目的無他,就這件事而已。

這就是我緊緊抓著的、獨一無二的不幸之一。

我寫詩起步得晚,十八九歲寫詩以後才發現許多同儕都是十幾歲就寫得很多首。而我又寫得慢,當時真的是羨煞網友動輒一天一首的功力,而且人家寫得往往不差。我記得我看到一位朋友Steel寫演化史這種大題目,覺得很羨慕,心底覺得這就是我想處理的主題:演化哪宇宙哪。但我手上的語言真是像輪胎皮一樣毫無光澤,一下子就失去魔力,離理想還很遠。假如我可以寫出一首詩講完開頭中間結尾就好了——一首詩像數學家的公式,可以詮釋整個宇宙,E=mc2,宇宙定律盡在於此,我不必再多說什麼的詩。

這詩在我心中的形象,不是語言;相反地,不需要任何言語,這比較像一種穿透的感覺,是終極的意義,看見了就不需要任何言語哪,音樂叮叮咚咚在宇宙之間迴盪,救贖了一切不完美的,而人們彼此相愛……

我們詩人,可能就是特別容易把這一切搞在一起的人。

後來我在奚密的《現當代詩文錄》也看到類似的話,奚密這本書很有趣的把西方寫作史詩(epic)的傳統拿來解釋幾位大陸詩人的自殺,包括海子,包括戈麥,顧城我忘記她有沒有談,不過顧城的例子遠為複雜。她提出一個見解是,海子和戈麥的自殺,多少跟寫作大詩(epic)的壓力有關。

我某種程度同意她的論點,但我覺得很奇怪,難道真的有集體意識這種東西,就是作詩這途的人就是會這樣想嗎?這是某種轉世還是記憶的遺傳,使得這類人都這樣想?畢竟海子跟戈麥又沒約好,而我在看《現當代詩文錄》之前,我也完全不瞭解原來我莫名其妙這樣想,某種解釋就是寫作大詩的精神壓力啊。

寫作長詩(或稱大詩)的確很容易把自己放在一種極端的處境裡面,這種處境的確會讓人發現現實與理想的落差。尤其看到那些句子的紋理如此之含糊,看到那些理念毫不成材地糊成一團,委實令人沮喪透頂。從正午到申初,遍地都暗了,詩神為何離棄了我。

自我期待跟現實出產有落差的時候,自責會很深。但想想,這種自責可能也只是一種逃避的手段而已。因為自責了,就可以沈浸在自責的憂傷裡面,而逃避這些寫作的精神壓力,而因為自責了,就可以跟自己說:「我都這麼自責了,都因為這次憂鬱幾天沒吃東西或幾天不能下床了,這次就算了吧。」

產量少可以說因為我是現代主義者的關係,我喜歡字字珠璣、一再修改,意旨要跟意符緊緊卡榫不容有失,我W本人,可不是那些隨便的後現代主義者,把字詞像顏料一樣隨意潑灑做為藝術形式,莫名其妙的是還跟隨者眾卻只學到姿態,實在荒謬,因為藝術形式根本禁不起重複云云。至於不被人知道,當然更沒有關係了,這些獨一無二的藝術家們哪些是生前有名的呢。

我不是在指責自責這件事情,接受這些「自我期待落差」的情緒就是我們該作的,這不是兩手一攤說:「喔,對我就是做不到。」而是:「喔,原來我做不到會這麼難過啊,到底是為何呢(畢竟又沒有個XX現代詩推廣協會付錢拜託我們非得寫詩不可,也沒有誰看不到我們的詩就活不下去)。」)

冷靜一點看我寫的東西,除了少數溺愛我的朋友們從頭到尾對我始終眼睛糊著螺肉的盲目相挺以外,其實我的產量根本沒有到達可以去判準這個人的創作到底好不好的地步。你說海子、戈麥他們固然英年早逝,但人家可是都留了一本以上的詩集可供人懷念。Janet Frame精神失常,可是三本《天使詩篇》也足以瞥見她的精神形貌一隅。我是自戀狂還是自大狂還是根本上太自卑,根本沒寫出足夠的東西卻要人家去給予偶像崇拜式的肯定。

(如果今天我長得像Aki姐或Areis可能還有點理由哈,就像我跟好友Z在閒聊某本書真不錯時,Z完全劃錯重點說某某女作家的水準真是偶像級,我馬上補一刀說對她的書一定要放照片,以行銷觀點不用白不用。Z像行銷神棍馬上更誇張地追加說對封面要放封底也要放,內頁還要放四五張,問題是——有哪本書會這麼蠢啊。)

十九歲時我很幸運寫沒幾首就有獎項肯定,但這真的是大不幸,因為讓我幾乎把自我肯定跟詩綁在一起。而且越是如此我越裹足不前,得獎並沒有為我增添自信,反而幾乎無法參加詩的競賽。

我忘記了寫詩這件事的初心了,不是為了讚美,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證明我自己多特別,而僅僅是因為十八歲時失眠的晚上,我試圖把胸中的火炬與閃電具象化成音樂與文字而已。

但我心中的確有另外一個我在不斷詰問:如果拔除了詩的光環,我是誰呢?

在1999年時,我對詩頗為厭煩,我既不想再寫那些讓人對我有錯誤幻想深情款款的情詩,也不想再做那些暴力的現代主義詩了。

我記得問過當時的友人K要不要繼續做下去,K說妳都做那麼一陣子了,也似乎有做的才華,就繼續做出名堂來吧。

這話如今想起來,對也不對,對的是我應該做下去,若不做下去,我永遠不知道我心中終極的那片藍圖究竟長怎麼樣,我到底想描繪怎樣一個世界一個夢想,想完成怎樣一個生命與愛望。不對的是,做下去的理由應該不是「都做了那麼一陣子」,而且那短暫的一陣子比起後來的十數年,其實也不算個可靠可量準的單位。

憂鬱病和自責纏身的十年間,我幾乎沒有寫任何一首詩,除了在美國期間寫了半首〈過不完夏天〉之外。我二十多歲寫的最後一首應該是〈在黑暗的天空漂浮〉或〈只要我們走過海底〉,前者1999或2000年間寫的,後者我忘記了,應該是2002年寫的,至於我誇口要寫的描述開頭中間結尾的長詩〈隱身於此〉,僅完成四十行,距離完成還有遙遠的距離(預計是一千行,至於為什麼是一千行不要問我,這裡面沒有理性的判準在,純粹憑感覺)。我浸泡在那種獨一無二的不幸裡頭,而寫詩的焦慮,更加深我不幸的正當性與感覺。如果沒有了這種不幸,我還能寫詩嗎?

而沈浸在這種不幸裡頭,其實導致意志喪失,對寫詩這種需要高度專注與能量的事業來說,實在於事無補。很多人覺得寫詩要很憂鬱頹廢,我自己的經驗是這仍然是似是而非的道理,文窮固然後工,孤臣孽子操心慮患的確也能注入深度,但是憂傷過度蔓延主題會很單一而且強說愁,反而會僵化了藝術的表現。藝術需要在冷靜與熱情之間平衡,揮灑出來固然需要大膽而妄為的感性,但要剪裁成真正的創作,卻端賴理性節制,理性與感性缺一不可。而且做文學的人,要對靈性有感染力,但是對現世亦要有關懷,否則兩者無法連結,則題材與胸襟都不廣闊,徒然自說自話,而過度沈浸在不知節制的感性裡頭,反而會使得閃電燎原而失卻世界實相——當詩人的確是需要門檻的,所以我們都做得不太好,就是這樣。

能再寫詩,反而是我三十歲左右斷藥,在生活中活出個邏輯、把工作做好,也決心不再當文青以後,我也發現要追求理想,世俗上最起碼的安頓挺重要的,因為肉身實在是很脆弱,肉身遇到的種種困難太容易使人意志消沈。

說來反諷,但我知道在這個人生階段,若要保有精神的純粹和健旺,我就必須努力工作、努力達成我的志業目標、安頓好世俗生活。我的心態轉變很難講,那不是一個神秘的瞬間,但如果妳真正以別的眼光看世界,世界真的會不一樣。

我突然很喜愛閱讀,也發現書總是躺在那裡等妳看的,每一個故事都很好聽都很有滋味,從東方到西方讀得毫不饜足,白天上班很疲勞,但晚上仍然抓緊每一刻,不是為了寫作題材的開展,也不是為了論文,僅僅為了享受讀書之樂,我讀著,甚至比以往求學時讀得更多,而且不是讀來炫耀用功。隨著閱讀而來的就是再度創作的欲望,於是在2009年左右我又開始寫詩,我記得重新寫詩的喜悅,彷彿第一次與誰再次遇見,因為愛所以愛,只為了寫而寫的純潔純粹。

當然這沒有那麼浪漫,這純粹的喜悅無法維持太久。要繼續寫下去靠的得是努力,我在工作與雜務中得撥出時間,有時候得勉強自己,有時得硬踢自己去做,但這些也不足為外人道,畢竟原因無他,就是我自己想做罷了。

我不知道我終究會不會做出些什麼,也許到最後一刻,我仍然不是那個誰、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但是,我知道,我若真的想看見那海平面盡頭有些什麼、我若真的想看見那朵夢幻之花盛開,我真正得避免自己再耽溺地緊緊抓住這獨一無二的不幸。

2012年1月25日 星期三

〈獨一無二的不幸Ⅱ〉


一直覺得一群人排在跑步機上跟著固定節奏一齊跑步的景象很超現實,每個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凝視著同樣的目標,想像自己的身體變得更結實等等。今天我在擠爆了的運動中心也再次遇到這種光景,我在腳踏車機旁踅著,等了一陣子才用到跑步機。

跑步是我最愛的運動之一,大概跟游泳差不多愛,約莫是因為這兩件事情都可以單獨做。以前在學校憂鬱時,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進去水裡,安安靜靜游一陣子,under the water,與世界隔絕,在水底,一切都不一樣,聽覺被隔離而視覺經過折射,也無須看望他人。水流的曲線定義出妳的身體,而在這明確被定義的身體裡面,妳靈魂的岩漿於是有了明確的疆界,不再那麼隨意溢出,而即使溢出,她們終究會碰到水,於是她們會再一點點地退回妳的身體裡面。

到臺北生活以後,游泳這個嗜好不太能施行,一來乾淨的泳池不太易覓,二來空曠的泳池更不可得。再加上村上春樹的影響,我開始把運動改為跑步。跑步是一件很適合憂鬱病人的運動,第一它單調不用費腦,一直這樣做就可以了,第二它帶點痛苦的性質,卻又可美其名為健康活動,不會有人阻止妳去做這項活動。而更好的是跑步機一人一台,那一方天地、那個時間就是只有妳在那裡用,很安全。

身體熱了以後,汗就會滴下來,沒有什麼比這更單純的事。

在跑步間隙我想起很久以前跟醫師的談話,就在我斷藥前不久,大約是某次嚴重的憂鬱爆發時,我真的不太行了,於是我做了一件很少做的事情,跟醫生吐露心聲,我說醫生我真的很擔心我變成精神分裂,而且我的家族病史我阿嬤我幾位叔叔如何如何(阿嬤請原諒我的爆料,您會長命百歲的ha),而且現代主義搞得我很不快樂但我無法放棄因為我只會做這個……。

醫生十分有耐心地回應我,我記得他第一句就說:「W妳為什麼那麼擔心精神分裂呢?」我:「我擔心變成Janet Frame那麼糟的狀況,會給別人帶來很多麻煩。」醫生:「W,像Janet Frame沒有不好,而且妳若是真的精神分裂了,妳自己是不知道的,妳又何必擔心。」我:「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變成那個狀況。」醫生:「妳若是真的變成那個狀況其實沒有不好,妳自己真的不會知道,另外,現代主義也有很多種,妳應該讀讀像《魔山》那種,不是只有卡謬或沙特那種的。」我忘記談話怎麼結束的,總之最後依然是蓋章、列印藥單,取連續處方箋後離開。

(像Janet Frame當然絕對是自我抬舉,畢竟我也沒有寫出那麼優秀的自傳小說。不過醫生這樣問,我的確去想:「像Janet Frame那樣精神分裂了,到底有什麼不好?」)

我那溫和的醫生總是以拖待變,說兩年是一個療程。我一開始完全嗤之以鼻不太配合,直到某次我看見他虛弱無比的樣子,手上插著針管請我幫他拿藥,我看了一下藥單,那一刻我突然發現,他也是人,醫生不是我們的敵人,妳何必苛待一個想幫助妳的人?

除了前幾年生不如死之外,我配合了兩年又兩年之後,情況頗為穩定,我的藥慢慢劑量變少,安眠藥也越吃越輕。雖然有時候朋友會擔心說:年紀這麼輕就要吃這麼多藥好嗎。

我的防衛機制總會打開:「(妳管我,而且)如果吃藥能夠讓我一直這樣穩定下去,不好嗎。」

真的沒什麼不好,畢竟活下來才是當一要務。為了存活,我們願意用任何手段做任何事情,吃藥是件代價很大的事情,我們都做了,為什麼?原因無他,因為要活,因為要在這世界上繼續。所以我對於人家說憂鬱病很軟弱很不勇敢的論調絲毫不苟同,恰恰相反,憂鬱病人如此多,但沒有大家都去自殺,正是因為這群人比其他人都更想對抗憂鬱,更想成功之故。

而且,有人知道有些該死的抗憂鬱藥的副作用是會令人想自殺嗎?這不是黑色笑話,據FDA發表的報告說,「只有百分之二到三」的人,服用抗憂鬱藥後會想自殺。

「只有2%到3%」啦,所以在這邊寫的我跟看到的您,都很幸運躲過這命運的骰子(更正:應該說是藥廠的骰子),成為存活下來的97%,真是恭喜新年卡好。

正因為這種種的辛苦與纏鬥,所以對於那種沒嘗試過吃藥的憂鬱病人,可能是偏見,老實說,我自己不太信任,總覺得這人沒有真的try過,非我族類。這很像一種圖騰烙印,妳必須證明自己都做過、pass過這個過程,才能夠得到信賴,得到一個身份證,而進入這個群體,與族人分享這些私密的言語與痛苦。

當然,現在看來,我這種「吃藥才定義妳是病友」的把人分類的論調,實在是大錯特錯,邏輯完全跟那些藥廠和頭殼裝賽的某些精神科醫師一樣。(我們都遇過那種白目醫師的,不幸地我們習慣的醫生請假,在經過一連串像市調問卷的問診之後,代班的醫生還追出診間說:所以,妳不會想自殺吧?)

關於憂鬱病的分類與定義,還有很多,有的時候不僅是他人或這世界在定義,我們自己也在定義我們自己,利用各種方式:吃過幾年藥、電療過嗎、進過隔離病房與否、身上有多少傷痕、偷偷存了多少藥……

有時候聊起這些頗有點宅趣味,類似WOW(魔獸世界):「你今天達成了廚藝大師的成就。」那樣令人莞爾,但是殘酷的是,現實生活不是魔獸世界。

即使妳有再多吐血化成胡蘿蔔的自我解嘲本事,這一切也從未輕鬆。

我想起有些前輩朋友,對憂鬱病史很資深,她們吃的藥也都很早期,除了鋰鹽可能還經歷電療那種會喪失記憶的療法,對身體的折磨也最深。無論如何,我尊敬她們抵抗病魔的努力。至於像Janet Frame那種幾乎快被切除前額葉的例子,我是沒有認識過。

關於電療,我跟我溫和的醫師針鋒相對過,他很倒楣被我很尖銳的逼問,我說:「醫師,你們怎麼會容忍電療那種方式在病人身上使用。」醫師跟往常一樣,說:「W,妳怎麼知道電療沒有效果呢,它看起來很殘忍,但對有些人是有效的。」

我很久以後才懂得,短暫的義憤於事無補,因為只有外於時間和空間,站在置高點上綜觀全局,才能夠真正看清楚什麼是有用的——然而我們誰又真的有那種聰明跟幸運呢?

隔離病房是另一個我覺得很需要討論的空間與議題。

因朋友們輪番住進去台大隔離病房以及市療,所以我也進出隔離病房很頻繁。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二我去台大探望時,很驚訝地發現隔離病房有管制熱水這事,以致於大冷天的,我朋友要喝個熱茶都不是很容易。隔離病房的空間也與一般病房大異其趣,護士和醫生不知道為什麼有如此無限上綱的權力對妳大呼小叫。而醫院空間如監牢密閉,妳得按鈴進去拜託人家讓妳坐牢、讓妳進去被監視和不被當成人類看待,木頁片窗戶只能張開三十度角,避免妳「自我傷害」。妳把身體交給醫院和醫生,而不再屬於自己。

但這些住在裡面的人絕不是什麼神經病,她們就是我親愛的朋友們,很辛苦地在對抗病魔而不得不把自己放置在如此糟的醫療環境,有的絕頂聰明而大部分都比我善良,但她們時運不濟。她們就躺在那像一方孤舟的床上,那也像一層門板,掀開來,發現可能通往地獄——但無論如何,那時候她能攀附的僅有那方薄薄的木板而已。

我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隔離病房的設置意義與醫療效果,如果它很安靜也就罷了,一室多人,精神分裂與身心症等截然不同的症狀關在一起,除了彼此同理以致於還能相處之外,很難說是好安排。

而如果它是傅柯瘋人船的延伸,我比較願意相信我朋友們是自願上船,上船僅僅為了委婉地提醒家人和朋友,她們需要空間與理解。

我一直覺得艾力克‧侯相(Eric Rochant )的《無情的世界》(Un monde sans pitié
)片名取得很不錯,除了那個痞子男主角午夜把法國巴黎鐵塔熄滅的點子實在是泡妞一絕之外(後來被〈三十拉警報〉的反町隆史學去了)。
 
恰如其名,這世界的確沒有太多憐憫與耐心的。

想得很凌亂,還看不見海面盡頭的光芒。

我寫這些絕對不是想言之夸夸去定義憂鬱病人,或是表示我的經驗是唯一的經驗,相反地,我就是想藉由書寫,去呈現出憂鬱是如此複雜的有機體,僅僅是我意會的就如此難解。曾經有朋友提醒過我多麼令人討厭:「碼的這個死人又寫了什麼,用文字包裝些什麼,有些人不寫不代表同意。」我承認我聽到這些話有些傷心,不過,本來人就不可能受每個人喜愛。如果這些字讓您不快,我不會祈求任何包容或諒解,下次見面講出通關暗語我願意當面被打一巴掌(ha最好還是不要來這套好了)。

能夠寫的確是我的幸運,而我能做的,就只有保證,我會謹慎而誠實地使用這種幸運。

新年快樂。
(待續)

2012年1月21日 星期六

〈獨一無二的不幸Ⅰ〉


可能是發神經——畢竟在過年前夕突然想長篇大論地回顧自己的憂鬱病史,不是發神經還有什麼其他理由呢。但我想,除此之外,因為冬天,所以我想跟一些在病中盤桓來回的朋友分享經驗和說些話吧。我盡量提醒我自己,我的主旨是「分享」這事。

事實上這文章,除此之外也毫無價值。

讓我從一個廣告說起吧。

我記得在我斷藥後,為了排解憂鬱,成為一個在職場上非常奮鬥的工作狂後,某天,更熱衷於職場Level up升級戰術研究的好友Z,跟我講說有個法國類似交流協會辦的廣告之夜,要放映五個鐘頭全球的經典廣告,身為行銷人的我們應該去觀賞,而且現場貼心地供應啤酒云云。我想了一下,雖然門票要六百五之離譜(在youtube看不用花錢但很花蒐集時間),而地點在西門町會看到很多死青少年提醒本人的中年老態令人不樂等等,但心中算盤撥來撥去滴答作響後,還是值得投資,於是買了票打算觀賞完前半段喝了啤酒便閃人。

總之完全可以想像,有許多自認為慧黠或幽默的廣告,隨著國情有不同的開放和保守。但其中有一系列廣告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以行銷人的眼光看來這一系列廣告導演和企畫都應該直接開除,或是這些廣告僅僅是為了消化預算而已,就是一系列藥品的廣告,其中包括我們極為熟悉的禮來和輝瑞大藥廠的:Prozac(百憂解)和Zoloft(樂復得)。

Prozac的廣告做得尤其誇張,像五百年後(英文片名:THX1138)的乾淨電梯輸送帶上,一群群面目模糊的人輸送進大樓,日常生活毫無意義令人厭棄透了,一點獨特性都沒有,然後最後出現PROZAC這個藥的名字和模樣,意義昭然若揭——沒有Prozac,你要怎麼忍耐這樣的「現代生活」?然後背景音樂是我一度很愛的類似工業噪音跟未來電子的混合體。

我在想,到底是藥廠(或世界)把生活塑造成這樣,還是我們眼中的生活真的是如此?「憂鬱」這東西被商品化,而我一向認為獨一無二的「我的憂鬱」,在廣告裡面怎麼會成為一種集體認同(identity)?

所以這個廣告令我感受很深刻,身為行銷人我心中OS覺得實在是浪費錢,廣告公司拍來自己爽,藥廠本真粗……。但是身為吃了這些藥品七八年,而在期間忍受其副作用包括幾乎失去味覺、頻尿與聽覺混亂、偶爾出現複視現象的病人,我實在百感交集。

《安娜‧卡列妮娜》的一開頭有一句話是這樣的:「每個人的幸福都相似,但不幸,每個人都有各自獨一無二的不幸。」

我想,對於憂鬱病人來講,這「獨一無二的不幸」,是我們自認為唯一擁有的,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緊緊抓著這獨一無二的不幸,不願意放手(這原因很複雜)。

所以這個廣告對身為病人的我來說,很邪惡又很可惡。

一方面,它抓住了妳的弱點:「現代,令人厭煩的現代迎面擠壓逼近過來,沒有Prozac妳怎麼忍受生活。」另一方面,這廣告的出現與影像化,就是當著面拿著大聲公擴音跟剛吃過抗憂鬱藥物而難以忍耐一根針掉在地上的巨大聲響的妳說:「瞧,妳一點都不特別!」

我不知道藥廠有什麼資格拍這種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廣告,說真的,當場我很憤怒。

藥物跟病人之間的關係,委實千絲萬縷難以釐清。藥物有時候是好朋友,但就像越深交的朋友往往折磨我們越深一樣,藥物傷害我們往往也最深。
我那時候剛斷藥一年多吧,其實還有許多考驗,包括人生、包括冬天也都還是深深折磨著我。而其實,即使到現在,我也常在數:哦,這是斷藥後第N個冬天了……。

這從來不會是好過的事,包括冬天,包括人生,都還是很困難。尤其身為寫東西的人,感性與憂傷都十分豐沛,只好常自我解嘲說欸,憂鬱病吃藥和斷藥時都像海上生涯,但之於我更不僅如此,我面對的還是梅爾維爾在《白鯨記》裡的那片黑暗無比的海。

這獨一無二的不幸感,有時候滿令人沈醉的;當然,這獨一無二的不幸感,也造成我們更深的不幸。

Graham Greene說那句話時其實很令人不想接受:人生不是我們整好以暇面對的悲劇,而是喜劇,我們都是喜劇演員。

克莫德的《終結的意義》裡面也一再說明,人類為何一直推遲末日,因為「面臨末日的悲壯想像帶來救贖的可能」。

無奈我們就是卡在這尷尬的「中間」的喜劇演員——可能還僅僅是跑龍套的。

李安在拍《與魔鬼共騎》時,找了南北戰爭同好會的人一起來拍,他說導這部戲最困難的地方在於,大家都是跋山涉水的來拍戲,希望鏡頭多點,於是安排死了都還不甘願,都臉上表情豐富、歪七扭八的千死萬死才死了——說穿了,我們跟這些龍套很像。

憂鬱病,是我們緊抓著這個「獨一無二」的唯一機會,因為我們很特別,所以我們會憂鬱;我們憂鬱,所以我們對世界做那第一千零一名大喊:「我-不-相-信」。

我們憂鬱有很多原因,可能是家族病史,可能是自體的不斷傾斜,總之,被簡化了的名稱,就是憂鬱病。

(這之間運作當然沒有那麼簡單,我想應該許多病友不會同意。我在此文中提及「我們」,都只是在講我自己而已,但是因為某種恐懼吧,我還是習慣混淆「我」與「我們」)


(待續)

〈打掃小事〉


在搬運了兩個高櫃落定在書房後,我的手臂已經癱軟,這兩個木櫃其實已算強弩之末,因為連日來工作之故,跟同事徒手搬了不少理應是搬家公司等級的物事,痠麻已是常態。加上這星期是末尾,白日清理搬運,晚上趕最後一份paper,白晝與黑夜各有所圖、各有所累。

今日終於真正放假,我開始進行打掃這事。我的打掃通常從做肥皂水開始,我會用水果刀把兩塊水晶肥皂削絲,用熱水浸它,製成淡淡的鹼水,用來拖地和擦拭物事,無不好用,連清理馬桶擦拭浴室我都用它。此水簡單,且擦拭完後氣味清潔,不像漂白水一樣嗆鼻,也不似各類芳香劑做作,兼防治蟑螂及蟲類。以前我會特地去添購茶山房的家事皂,但近來實在無暇,水晶肥皂物廉方便,亦可堪用。

在返鄉年夜飯前時間很緊,我得把家裡清過一輪、洗洗刷刷、換換整整,於是我打起精神沖杯咖啡後,先騎車去看中醫,但一路恍神,手滑手軟,把摩托車後照鏡摔斷。欸何苦虐待車輛,就順便牽去調校修理保養一番,沒想到調校需要兩個鐘頭,於是我把車放著,走路回家。沿途想起預約的書好像到了市圖,老師介紹的《神之手》,這本書有點意思,看名字以為是B級小說,沒想到是成英姝寫的心理學相關書籍,不知道算不算小說家的雜業。我不知道老師為何推薦,可能僅因為我的論題跟憂鬱有關,老師可能想:「這傢伙既然對傅柯感興趣,順便跟她介紹榮格。」或是:「這傢伙看來很愛看有的沒的,介紹她幾本好了。」更可能只是陌生人隨口的好意而已。無論如何我的確喜愛到處讀,總之就走去拿了。

即將過年的臺北很擁擠,到處都是不知道在忙什麼、要去哪裡的車輛,不過我已經沒有騎摩托車了,我走在人行道上,所以壅塞的車流並沒給我增添行路的困難。倒是因為放假,很像繃緊的弦突然間鬆下來,我一邊走著,一邊意識到膝蓋跟手肘都很疼痛,那個疼痛彷彿是新生的異星生物,從膝關節一路蔓生爬上我的手肘,攀附在那裡不願意掉下來。新的疼痛提醒舊的不適,我此刻想起生病這事,便更召喚出病氣,它變得愈形具體:我想起我的舌頭和喉嚨發炎已經半月始終未痊可。於是我有點心煩又賭氣地邊走邊踢起地磚,但我無法踢得太久,因為市圖到了。

台北這城市其實對我這種不太愛返鄉的人其實還友善,即使今天是小年夜,什麼地方都還是有開,夜市還是人聲鼎沸,圖書館一路開到近十點,而今天還是可以倒垃圾跟資源回收。

借完書以後,我打算——其實我沒什麼打算,就是打算回家繼續這打掃而已。

2012年1月18日 星期三

〈春聯小事〉

去年商請美術系友人幫寫春聯,其中特別商寫一小帖「文運昌隆」貼在桌燈前,是朋友的探班友人寫的,兩位書法家在寫的搞笑間隙跳保庇舞,其風情與書寫時的沈靜端嚴大異其趣。

這二人書法風格大相逕庭,男生陰柔細緻、不太穩定,女生則專健剛猛。我家門聯和書桌小帖都是男生寫的,委委婉婉,美的纖細盡在其中,文運昌隆四個字有些羞澀歪斜,有種不安和脆弱,看起來文不太昌、氣更不甚隆的樣子,但我就是喜歡。每當桌前坐定一望,這四字之曲折,就像書寫難產之寫實型狀,實是不足為外人道。

我越看這見方小帖越有情感,一度猶之豫之,想留存裱褙。但後來決心要換,一方面從俗,另一方面則是想,若每年都還能跟新字遇見,也是一件美事。

今年書法家不復串場,一度淺淺地憂慮春聯中斷,但日常營事甚多,學業甚急而自困愈深……於是這春聯小事,便像許多我人生中至關重要的事一樣,不論小大,都只淡淡暫且擱下。

然後意外地,美術系友人今日光臨,於是我的小帖在「文章如電」跟「文思泉湧」之間貪心地搖擺,最後兩者都寫,但應會揀擇「文章如電」吧,因為她的筆力剛橫,堅如鐵石,就助我這心思纏繞的人劈開前境,在桌前而終能下定決心罷。

另託寫一幅:魚則橫海之鯨,突杌孤游。取其意境聊以自遣,貼房門前,假設門裡有那片海洋。

書法家聽到這幾字,楞了一下,說這得回去處理,年前再找時間送過來。欸,人的情意實在是可貴可重,我其實沒給她潤筆費啊。也只有珍而重之地好好張貼、時常看望了。

2012年1月15日 星期日

講完粗話的明天



點播「一路靠北」來描述昨夜的心情(南部人的沒水準出現我承認)。

但講完粗話以後,還是要對著美麗的太平洋和中央山脈、對著無形的空氣與地面,以及虛空中的種種音樂大聲吶喊:臺灣加油啦。

願此刻留存,而一切平安。只要懷抱著願望,明天總是會有奇蹟。

2012年1月12日 星期四

關於〈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的筆記

在許悔之「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中,我們看見詩人從同情一隻拍賣場上被迫抽煙而被嗆到的黑猩猩遭遇自況,在文末他語帶悲哀地講:「人群……逐漸四散。被人們離開也離開人們的我是多麼地相信這幕戲,多麼地相信這,最後的靈長類 。」猴戲終有散場時,「被人們離開」表示一種被拋下,觀看結束,人群離開詩人/猴子,使詩人置於一種孤獨之中。但另一方面,詩人亦是主動「也離開人群」,因為詩人與觀看的眾人不同,詩人既是觀看者亦自況為被觀看者,他同情猴戲,於是主動離開眾人代表著主動隔離人群,這是他藉以獲得沈靜的手段。

「靈長類」這曖昧的詞語,意指猩猩兼指詩人,而「最後的」則加深了孤絕的感受——詩人何嘗不像是那隻被鐵尺驅趕,而在桌上跳叫的猩猩一樣難以安放自身,而整個世界正像觀眾一樣正在觀看、凝視 (gaze)詩人,令詩人在其中卻又隨時想抽離開來?許悔之此篇中的他自己及眾人凝視猩猩,及自況為靈長類被世界凝視(gaze),這種「凝視」(gaze)都是帶有某些制約性的。

此語出自傅柯的《臨床醫學的誕生》,傅柯提及凝視乃是一種監視與控制的技術,帶有權力意義,凝視是一種制約的手段,而傅柯在《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一書裡描述的「監視」亦與「凝視」有驚人的相似:「監視者的目光長久注視著犯人的身體,而犯人完全無法回應監視者的凝視,那麼犯人自然而然地就會將這種幽靈般無形的凝視內化於主體日常的自我監視中。如此一來,最後每個犯人都會自我紀律,因為他們全都覺得隨時隨地均被人監視著,而這外在的凝視在這高效率規訓過程中逐漸轉化成個人內在的日常監視 。」

在〈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裡世界和詩人都希望擁有馴化的柔順身體(docile body),世界和眾人希望觀看猩猩的馴順,而詩人希望自我心靈安置在身體裡面,肉體柔順成身體,但是這願望始終無法達成。因為詩人知道「我是多麼地相信這幕戲」——正是「我」主體的這種「相信」的精神,造成詩人的不幸。正因為他相信,所以他的身體此刻成為極其沈重的肉體,注定無法成為傅柯所述的馴化的柔順身體,困住詩人的不僅僅是粗重污穢的肉體,更正是他無比沈重的精神世界。正是因為這個像詛咒似的「我是多麼的相信」,詩人於是注定無法像那些隨即四散的人群一樣,輕鬆地去抽離這幕人生之戲。

(中略一萬四千字)

在前述幾節中,試圖藉由傅柯的《不正常的人》、《臨床醫學的誕生》以及《規訓與懲罰》中提及的建構肉體概念,去剖析許悔之如何將身體形塑成為肉體,再則因為憂鬱症之故,再召喚出「病體」這一主體。傅柯的「瘋人」主體,在被區分、建構出來以後,最後終究是要乘上瘋人船 隔離而去,隨著時代的推移,瘋人船的場域也逐漸被醫院取代。然而我們的詩人召喚出來的這些魂魄,經過時光的臼碾壓過後,魂魄還在身體、肉體、病體上做各種表演轉換,這些不安定的自我,是還桎梏在自己的肉身、遊蕩於人間,還是經由書寫儀式及詩的轉化,得以獲得救贖?或許透過詩人所謂「自己的巫術」,而終能夠有所效果吧:「更深沈地說,『自己的巫術』如何與『普遍的意識』對話,書寫的誘人之處確存於此 。」

最後,筆者要以《創作的型錄》中收錄的一篇散文做結語,在〈雖險而穩,化險為美〉一文中,我們看見詩人因為聽聞一位朋友傷害自己的消息,忍不住多飲醉酒,而痛哭起來,他是那樣直白地描述醉酒與哭泣:

  「一九九九年,父親死去後,我再沒這樣哭過了;想把內在的鬱結、胸中的瘀血一次哭完、吐盡。我不記得在于彭家醉眠了多久,後來聽朋友說,我睡睡起起,哭了又睡,乍醒便哭,完全不知節制。」

此篇文章寫於2010年,這敘事主體從1993年的肉體,到1999年欲哭壓抑的病體,穿越時空來到了2010年蛻變,從父喪後的壓抑,還得由男性長輩帶酒慰問方可在書桌前「飲酒寫詩」 的彼時,到現今竟至可以「不知節制」地醉眠在別人家、乍醒便哭了——這身體、肉體跟病體,在此通通釋放轉世,重生成為一新的男性解放主體。

書寫與時間,或許真是治療憂傷的萬靈之藥吧。

若真是如此,就讓「我們」不斷寫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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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改編自許悔之語:所以我們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