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2日 星期四

關於〈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的筆記

在許悔之「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中,我們看見詩人從同情一隻拍賣場上被迫抽煙而被嗆到的黑猩猩遭遇自況,在文末他語帶悲哀地講:「人群……逐漸四散。被人們離開也離開人們的我是多麼地相信這幕戲,多麼地相信這,最後的靈長類 。」猴戲終有散場時,「被人們離開」表示一種被拋下,觀看結束,人群離開詩人/猴子,使詩人置於一種孤獨之中。但另一方面,詩人亦是主動「也離開人群」,因為詩人與觀看的眾人不同,詩人既是觀看者亦自況為被觀看者,他同情猴戲,於是主動離開眾人代表著主動隔離人群,這是他藉以獲得沈靜的手段。

「靈長類」這曖昧的詞語,意指猩猩兼指詩人,而「最後的」則加深了孤絕的感受——詩人何嘗不像是那隻被鐵尺驅趕,而在桌上跳叫的猩猩一樣難以安放自身,而整個世界正像觀眾一樣正在觀看、凝視 (gaze)詩人,令詩人在其中卻又隨時想抽離開來?許悔之此篇中的他自己及眾人凝視猩猩,及自況為靈長類被世界凝視(gaze),這種「凝視」(gaze)都是帶有某些制約性的。

此語出自傅柯的《臨床醫學的誕生》,傅柯提及凝視乃是一種監視與控制的技術,帶有權力意義,凝視是一種制約的手段,而傅柯在《規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一書裡描述的「監視」亦與「凝視」有驚人的相似:「監視者的目光長久注視著犯人的身體,而犯人完全無法回應監視者的凝視,那麼犯人自然而然地就會將這種幽靈般無形的凝視內化於主體日常的自我監視中。如此一來,最後每個犯人都會自我紀律,因為他們全都覺得隨時隨地均被人監視著,而這外在的凝視在這高效率規訓過程中逐漸轉化成個人內在的日常監視 。」

在〈最後的靈長類,及其他〉裡世界和詩人都希望擁有馴化的柔順身體(docile body),世界和眾人希望觀看猩猩的馴順,而詩人希望自我心靈安置在身體裡面,肉體柔順成身體,但是這願望始終無法達成。因為詩人知道「我是多麼地相信這幕戲」——正是「我」主體的這種「相信」的精神,造成詩人的不幸。正因為他相信,所以他的身體此刻成為極其沈重的肉體,注定無法成為傅柯所述的馴化的柔順身體,困住詩人的不僅僅是粗重污穢的肉體,更正是他無比沈重的精神世界。正是因為這個像詛咒似的「我是多麼的相信」,詩人於是注定無法像那些隨即四散的人群一樣,輕鬆地去抽離這幕人生之戲。

(中略一萬四千字)

在前述幾節中,試圖藉由傅柯的《不正常的人》、《臨床醫學的誕生》以及《規訓與懲罰》中提及的建構肉體概念,去剖析許悔之如何將身體形塑成為肉體,再則因為憂鬱症之故,再召喚出「病體」這一主體。傅柯的「瘋人」主體,在被區分、建構出來以後,最後終究是要乘上瘋人船 隔離而去,隨著時代的推移,瘋人船的場域也逐漸被醫院取代。然而我們的詩人召喚出來的這些魂魄,經過時光的臼碾壓過後,魂魄還在身體、肉體、病體上做各種表演轉換,這些不安定的自我,是還桎梏在自己的肉身、遊蕩於人間,還是經由書寫儀式及詩的轉化,得以獲得救贖?或許透過詩人所謂「自己的巫術」,而終能夠有所效果吧:「更深沈地說,『自己的巫術』如何與『普遍的意識』對話,書寫的誘人之處確存於此 。」

最後,筆者要以《創作的型錄》中收錄的一篇散文做結語,在〈雖險而穩,化險為美〉一文中,我們看見詩人因為聽聞一位朋友傷害自己的消息,忍不住多飲醉酒,而痛哭起來,他是那樣直白地描述醉酒與哭泣:

  「一九九九年,父親死去後,我再沒這樣哭過了;想把內在的鬱結、胸中的瘀血一次哭完、吐盡。我不記得在于彭家醉眠了多久,後來聽朋友說,我睡睡起起,哭了又睡,乍醒便哭,完全不知節制。」

此篇文章寫於2010年,這敘事主體從1993年的肉體,到1999年欲哭壓抑的病體,穿越時空來到了2010年蛻變,從父喪後的壓抑,還得由男性長輩帶酒慰問方可在書桌前「飲酒寫詩」 的彼時,到現今竟至可以「不知節制」地醉眠在別人家、乍醒便哭了——這身體、肉體跟病體,在此通通釋放轉世,重生成為一新的男性解放主體。

書寫與時間,或許真是治療憂傷的萬靈之藥吧。

若真是如此,就讓「我們」不斷寫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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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改編自許悔之語:所以我們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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