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5日 星期三

〈獨一無二的不幸Ⅱ〉


一直覺得一群人排在跑步機上跟著固定節奏一齊跑步的景象很超現實,每個人都在做同樣的事情,凝視著同樣的目標,想像自己的身體變得更結實等等。今天我在擠爆了的運動中心也再次遇到這種光景,我在腳踏車機旁踅著,等了一陣子才用到跑步機。

跑步是我最愛的運動之一,大概跟游泳差不多愛,約莫是因為這兩件事情都可以單獨做。以前在學校憂鬱時,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進去水裡,安安靜靜游一陣子,under the water,與世界隔絕,在水底,一切都不一樣,聽覺被隔離而視覺經過折射,也無須看望他人。水流的曲線定義出妳的身體,而在這明確被定義的身體裡面,妳靈魂的岩漿於是有了明確的疆界,不再那麼隨意溢出,而即使溢出,她們終究會碰到水,於是她們會再一點點地退回妳的身體裡面。

到臺北生活以後,游泳這個嗜好不太能施行,一來乾淨的泳池不太易覓,二來空曠的泳池更不可得。再加上村上春樹的影響,我開始把運動改為跑步。跑步是一件很適合憂鬱病人的運動,第一它單調不用費腦,一直這樣做就可以了,第二它帶點痛苦的性質,卻又可美其名為健康活動,不會有人阻止妳去做這項活動。而更好的是跑步機一人一台,那一方天地、那個時間就是只有妳在那裡用,很安全。

身體熱了以後,汗就會滴下來,沒有什麼比這更單純的事。

在跑步間隙我想起很久以前跟醫師的談話,就在我斷藥前不久,大約是某次嚴重的憂鬱爆發時,我真的不太行了,於是我做了一件很少做的事情,跟醫生吐露心聲,我說醫生我真的很擔心我變成精神分裂,而且我的家族病史我阿嬤我幾位叔叔如何如何(阿嬤請原諒我的爆料,您會長命百歲的ha),而且現代主義搞得我很不快樂但我無法放棄因為我只會做這個……。

醫生十分有耐心地回應我,我記得他第一句就說:「W妳為什麼那麼擔心精神分裂呢?」我:「我擔心變成Janet Frame那麼糟的狀況,會給別人帶來很多麻煩。」醫生:「W,像Janet Frame沒有不好,而且妳若是真的精神分裂了,妳自己是不知道的,妳又何必擔心。」我:「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變成那個狀況。」醫生:「妳若是真的變成那個狀況其實沒有不好,妳自己真的不會知道,另外,現代主義也有很多種,妳應該讀讀像《魔山》那種,不是只有卡謬或沙特那種的。」我忘記談話怎麼結束的,總之最後依然是蓋章、列印藥單,取連續處方箋後離開。

(像Janet Frame當然絕對是自我抬舉,畢竟我也沒有寫出那麼優秀的自傳小說。不過醫生這樣問,我的確去想:「像Janet Frame那樣精神分裂了,到底有什麼不好?」)

我那溫和的醫生總是以拖待變,說兩年是一個療程。我一開始完全嗤之以鼻不太配合,直到某次我看見他虛弱無比的樣子,手上插著針管請我幫他拿藥,我看了一下藥單,那一刻我突然發現,他也是人,醫生不是我們的敵人,妳何必苛待一個想幫助妳的人?

除了前幾年生不如死之外,我配合了兩年又兩年之後,情況頗為穩定,我的藥慢慢劑量變少,安眠藥也越吃越輕。雖然有時候朋友會擔心說:年紀這麼輕就要吃這麼多藥好嗎。

我的防衛機制總會打開:「(妳管我,而且)如果吃藥能夠讓我一直這樣穩定下去,不好嗎。」

真的沒什麼不好,畢竟活下來才是當一要務。為了存活,我們願意用任何手段做任何事情,吃藥是件代價很大的事情,我們都做了,為什麼?原因無他,因為要活,因為要在這世界上繼續。所以我對於人家說憂鬱病很軟弱很不勇敢的論調絲毫不苟同,恰恰相反,憂鬱病人如此多,但沒有大家都去自殺,正是因為這群人比其他人都更想對抗憂鬱,更想成功之故。

而且,有人知道有些該死的抗憂鬱藥的副作用是會令人想自殺嗎?這不是黑色笑話,據FDA發表的報告說,「只有百分之二到三」的人,服用抗憂鬱藥後會想自殺。

「只有2%到3%」啦,所以在這邊寫的我跟看到的您,都很幸運躲過這命運的骰子(更正:應該說是藥廠的骰子),成為存活下來的97%,真是恭喜新年卡好。

正因為這種種的辛苦與纏鬥,所以對於那種沒嘗試過吃藥的憂鬱病人,可能是偏見,老實說,我自己不太信任,總覺得這人沒有真的try過,非我族類。這很像一種圖騰烙印,妳必須證明自己都做過、pass過這個過程,才能夠得到信賴,得到一個身份證,而進入這個群體,與族人分享這些私密的言語與痛苦。

當然,現在看來,我這種「吃藥才定義妳是病友」的把人分類的論調,實在是大錯特錯,邏輯完全跟那些藥廠和頭殼裝賽的某些精神科醫師一樣。(我們都遇過那種白目醫師的,不幸地我們習慣的醫生請假,在經過一連串像市調問卷的問診之後,代班的醫生還追出診間說:所以,妳不會想自殺吧?)

關於憂鬱病的分類與定義,還有很多,有的時候不僅是他人或這世界在定義,我們自己也在定義我們自己,利用各種方式:吃過幾年藥、電療過嗎、進過隔離病房與否、身上有多少傷痕、偷偷存了多少藥……

有時候聊起這些頗有點宅趣味,類似WOW(魔獸世界):「你今天達成了廚藝大師的成就。」那樣令人莞爾,但是殘酷的是,現實生活不是魔獸世界。

即使妳有再多吐血化成胡蘿蔔的自我解嘲本事,這一切也從未輕鬆。

我想起有些前輩朋友,對憂鬱病史很資深,她們吃的藥也都很早期,除了鋰鹽可能還經歷電療那種會喪失記憶的療法,對身體的折磨也最深。無論如何,我尊敬她們抵抗病魔的努力。至於像Janet Frame那種幾乎快被切除前額葉的例子,我是沒有認識過。

關於電療,我跟我溫和的醫師針鋒相對過,他很倒楣被我很尖銳的逼問,我說:「醫師,你們怎麼會容忍電療那種方式在病人身上使用。」醫師跟往常一樣,說:「W,妳怎麼知道電療沒有效果呢,它看起來很殘忍,但對有些人是有效的。」

我很久以後才懂得,短暫的義憤於事無補,因為只有外於時間和空間,站在置高點上綜觀全局,才能夠真正看清楚什麼是有用的——然而我們誰又真的有那種聰明跟幸運呢?

隔離病房是另一個我覺得很需要討論的空間與議題。

因朋友們輪番住進去台大隔離病房以及市療,所以我也進出隔離病房很頻繁。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二我去台大探望時,很驚訝地發現隔離病房有管制熱水這事,以致於大冷天的,我朋友要喝個熱茶都不是很容易。隔離病房的空間也與一般病房大異其趣,護士和醫生不知道為什麼有如此無限上綱的權力對妳大呼小叫。而醫院空間如監牢密閉,妳得按鈴進去拜託人家讓妳坐牢、讓妳進去被監視和不被當成人類看待,木頁片窗戶只能張開三十度角,避免妳「自我傷害」。妳把身體交給醫院和醫生,而不再屬於自己。

但這些住在裡面的人絕不是什麼神經病,她們就是我親愛的朋友們,很辛苦地在對抗病魔而不得不把自己放置在如此糟的醫療環境,有的絕頂聰明而大部分都比我善良,但她們時運不濟。她們就躺在那像一方孤舟的床上,那也像一層門板,掀開來,發現可能通往地獄——但無論如何,那時候她能攀附的僅有那方薄薄的木板而已。

我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隔離病房的設置意義與醫療效果,如果它很安靜也就罷了,一室多人,精神分裂與身心症等截然不同的症狀關在一起,除了彼此同理以致於還能相處之外,很難說是好安排。

而如果它是傅柯瘋人船的延伸,我比較願意相信我朋友們是自願上船,上船僅僅為了委婉地提醒家人和朋友,她們需要空間與理解。

我一直覺得艾力克‧侯相(Eric Rochant )的《無情的世界》(Un monde sans pitié
)片名取得很不錯,除了那個痞子男主角午夜把法國巴黎鐵塔熄滅的點子實在是泡妞一絕之外(後來被〈三十拉警報〉的反町隆史學去了)。
 
恰如其名,這世界的確沒有太多憐憫與耐心的。

想得很凌亂,還看不見海面盡頭的光芒。

我寫這些絕對不是想言之夸夸去定義憂鬱病人,或是表示我的經驗是唯一的經驗,相反地,我就是想藉由書寫,去呈現出憂鬱是如此複雜的有機體,僅僅是我意會的就如此難解。曾經有朋友提醒過我多麼令人討厭:「碼的這個死人又寫了什麼,用文字包裝些什麼,有些人不寫不代表同意。」我承認我聽到這些話有些傷心,不過,本來人就不可能受每個人喜愛。如果這些字讓您不快,我不會祈求任何包容或諒解,下次見面講出通關暗語我願意當面被打一巴掌(ha最好還是不要來這套好了)。

能夠寫的確是我的幸運,而我能做的,就只有保證,我會謹慎而誠實地使用這種幸運。

新年快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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