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0日 星期五

隱蔽的細節

雖不直接相關,但藉由閱讀佛洛依德與榮格的確給我帶來各異啟發。佛洛依德的詮釋如此肯定直截,像個權威的父親帶點強制性,但他理解個案的確發掘人所未發,從他的行文裡我瞭解到,困擾我們的往往是隱蔽的細節,得透過不停地剝除那些自我的謊言與偽飾,才能夠看見那些偽裝成看似不起眼、卻是最深刻的心靈秘密。

至於榮格,我對這人對夢境如此當真且於生活中活之、履之十分印象深刻。

很幾個例子,包括有病患跟他傾訴夢見自己降落在一個貌似印度三角形的大地圖上開始旅行,榮格馬上拿出世界地圖要此人說明精確降落地點。另一例是榮格在與同業閒聊到一位病患時,榮格提及因為她童年創傷之故,她編織出一個世界,住在月球上。同業馬上反應是不可置信,以科學邏輯月球這衛星毫無空氣、怎可住人。但榮格並無反駁,只是一再敘說她真的住在月球上。後來該同業才理解,對於榮格和這個女孩而言,「住在月球上」這件事實,是如此真確。最知名的例子之一應是榮格跟佛洛依德的對話,他跟佛洛依德講述夢境,他從一陌生的家屋一路探索,從上層到下層細細品究,到一文明初啟的黑暗之處時,看見兩只碎裂的人類頭蓋骨。佛洛依德的詮釋是榮格想要某個人死,榮格馬上回:「我太太跟小姨子!」佛洛依德說:「你想要我死。」這段對話堪稱經典,寫盡兩人鮮明性格。

榮格有時亦很像靈媒般不可思議,以他幫一個羞澀的年輕人解夢時為最。該年輕人夢到一個夢盡開頭中間結尾的繁複大夢,被另一個精神分析師拒絕分析,她說他如此年輕,怎麼可能夢出這種夢境。經過轉手與間接詮釋,這年輕人聯繫到榮格的太太,她將夢境告訴榮格。榮格隨即打電話叫這年輕人來,跟他談了三小時。榮格叫他不要結婚、保持獨身、盡量遠離人群獨自生活,因為他此生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推進人類集體潛意識。榮格很肯定地跟他說:「我不管你現在幾歲,你得活出那個夢。」有人批評榮格是利用了此一羞澀的年輕人施行傲慢,但這年輕人事後表示,他越活才越瞭解那席談話的重大意義與影響,榮格彼時正是那個夢的代言人在對他說話。

這場景真是天啟。

榮格令人佩服的不僅在於他對別人夢境的認真,他對煉金術的研究正是因為他的大夢驅使,在五十歲左右一頭投入這門艱澀的學問。他是如此當真,而且認真去活盡夢境,我在閱讀時總是非常驚訝,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那種勇氣。

閱讀了這兩位的著作,對我的思考注入新的活水,的確很像榮格說的「感染力」就像一股清澈的流水注入漆黑的一片水塘。

之所以浸淫於此,泰半是自我的困難加上對本業的逃避吧。那些文獻如此久遠,討論的方式跟我們嫻熟的文體截然不同(他們到底為什麼這樣談事情?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特別思惟與世界觀,他們跟我們生活在同一星球看望同一天空嗎,若是如此,這些天空為何如此陌生?),陌生的字詞如此華麗與恐怖(這些前輩文筆實在是好,我們乾脆棄筆切腹可也)(丟筆一嘆)(但我為什麼會覺得他們文筆可以不好?這些可都是傾注一生才情的作品),每一個字都不知其義(這就是我個人年少不學好的問題了),如此龐大實在令人恐懼(我為何可以不怕?我哪位啊為何可以不怕,我本來就應該要敬畏的),我在文字的海中漂流疑惑——乾脆規避細節、從對話理論角度切入討論敘事方式好嗎(別的文體或許可行,但這個文體,我這樣做只是不負責任地閃躲而已)、從A方面有切入點嗎(但這個篇數這麼少可以被接受嗎)、從B方面討論可否闢出新徑(這我能談得比別人好嗎)、那要不要大膽的做C呢?(我有那個能力駕馭這題材嗎?)

那些材料像岩片般從山壁上崩落,打擊信心,於是精神分析理論便成為甜美的故事書與暫時的棲所,但這甜美無法持久,因為精神分析揭露自我,就像不停在看見自我的正面全裸,是另一種恐怖。於是我讀了一點就得走過來這邊,又走過去那邊,棲止片刻,在兩座島之間互相逃避,把漂移當成一種自我抒解的手段。

我像個害怕的學徒一樣沒頭沒腦地恐懼幾天之後,突然間靈光一閃,決定將這一切都先放下。讓我拋開那些對完美的種種追求與預設吧,沖一杯熱茶,讓茶葉好好在壺中舒展,而熱氣為冷冽的空氣帶來一點點暖意。

什麼都不想不做不掛念,忘記A、B或者真正難解的C。就安心將自己放在書桌前,仔細閱讀這些前輩嘔心瀝血的藝術作品,暫時這樣就好了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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