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 星期三

〈獨一無二的不幸Ⅳ〉

年假對一上班族而言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時光,不過懷念無濟於事,生命還是得繼續。在年假期間我重新溫書,看了一些精神分析理論還有佛洛伊德,他們解釋事物的方式總對我帶來啟發,但不太有幫助。我唸書的心得是,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佛法難。很奇怪中文系的一堆人崇拜海德格,一堆人崇拜胡塞爾與現象學,彷彿用海德格詮釋莊子,用胡塞爾講思想比其他方式更了不起似的。我常覺得到底是有沒有讀通,還是因為是德文看不懂帶來的美感呢,現象學的艱澀在語言而不在概念——算了還是不要胡吹一氣兼造口業,畢竟我自己對現象學也稱不上有所造詣。

我記得一件十多年前好笑的事,一個朋友要做研究,於是(在我看來幾乎是隨機地)從我書架上挑了一本法國哲學思想家的書,我說你用AA的理論分析BB課題這樣有通嗎。他說唉唷W同學,就是要用這種海內孤本當主要理論,老師既對此領域陌生也沒看過這理論最好了,反正別人也沒看過這東西(當時簡體版引進不多,臺灣版沒翻譯)。後來他順利畢業。這沒有對錯可言,看你對學問是抱持何種態度,炒短線的成功有時候要帶點狠心,何況有些人是把念學位當成管理一個Program的工作去做,而不帶有情感色彩。

但我們念的是文學,文學描述的是世界與人,就還是會有期待。

總之,因為年假獨處,我胡看了一堆東西幾乎到了包羅萬象的地步。當看什麼都沒用,或看什麼都只有短暫麻痺式的抒解後,我那非常少的福德終於讓我拿起佛法來唸誦閱讀。

一天,對於很多人來講可能轉瞬即逝。但對於不太安適的眾生如我而言,只能搖頭:一天,多麼度日如年的單位。宗薩欽哲仁波切在書裡說六道,我深刻感受到時間之獸的爪子在身上抓著、侵襲著,牠又再次攫得那樣緊了,我又夢見高中校園,一切如常,沒有事情發生,但無法離開這個夢境本身就是十足的惡夢。

我記得在夢中的感受,隱隱然的不對勁但又不到懷疑其真實性的程度,而胸口的惡寒,彷彿是時空切換跳接,身體還留在夢境的殘餘。依據仁波切的教誨,我告訴自己不要耽溺也不要與之對抗,只是看著,而這都不容易。

時間既冗長又驟逝,開工後,日子被切割得更零碎,拿到手邊所剩不多。

我我我,老師說特別化自己的不幸正是一種我執很深的象徵,而也正是這些我執的八風積習令我們自己得不到快樂,確然如此。老師說希求結果這件事,就像嘗試將三顆草莓疊羅漢並渴盼成功一樣,確然如此。翻看教誨,老師幾乎講了所有人生會發生的事情,都確然如此。

回到初心,所以我們要知道些什麼——期待「會有結果」這件事情終究是虛幻的?

寫詩如果沒有盡頭的目標可以通往,那很可怕。如果沒有盡頭的目標,我還會去做這件事嗎。

因憂鬱故,從二十幾歲時我對傅柯(Michel Foucault)感興趣,通讀一輪,更加懷疑貌似科學與現代化的醫療行為。不過,雖然帶著種種不信任,但以往我是很努力嘗試透過各種方式建構這憂鬱認同的,而為何要如此做?我的想法很單純,既然我很重視精神,總覺得一切問題只要精神上或信仰上可解,也就沒有真正難為之處了。

彷彿只要把憂鬱命上一個名字,座落定位好,我便知道它是誰。

我的治療方式或許有人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想如果憂鬱這病可以被單純視為肉體疾病,像癌症或風濕或是扭傷,那事情會簡單許多。畢竟精神的痛苦難以描述,但肉體的痛實屬尋常,人人皆體驗過。所以選擇吃精神病藥物,多半也是這一套認同的建構過程:藥物與病名定義出確切的病體,讓這病體在醫療體系裡面能夠得到位置、從而或許能得到協助。我嘗試剝除憂鬱症的心靈部分,把憂鬱單純化成一種身體疾病,就像胃痛吃胃藥就可以緩解,刀傷好好縫補照顧就是會癒合一樣。

這點跟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做的剛好相反,桑塔格分析這幾種帶有道德想像或污名的生理疾病:結核病、愛滋病、梅毒,她希望藉由剝除隱喻的方式,去好好以「疾病」方式去治療這些病痛。此當然跟她抗癌的歷程有關,她發現癌症病人常被說是不快樂的跟精神狀態有關,彷彿病人還得自責是不是情緒不健全導致,她對此十分抗拒,她批評醫療界對任何疾病都扯到精神層面的論述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奇思幻想:「只要『生理』病能被視為是『精神』病,『生理』病就會變得比較不真實。」

簡單講她認為閉嘴吧各位,廢話少說病就應該找醫生醫,醫對了就是會有用,如此之單純剛力,桑塔格試圖用文字力挽狂瀾,真壯士耳。

為何我的出路不是將憂鬱症放在一純粹的精神領域裡分析之?我想是因為當時的我心神無力負擔這種狀況,解釋成肉體狀況對我而言較為輕鬆。

但久了以後問題就來了,雖然藥物使精神痛苦減輕得以維持日常,但那扭曲後的痛苦有時候更令人感受到存在的疑問。醒著睡著,都像虛假,生活像在水中緩步之不真實,我感到自己僅僅是活著而已,而這種虛假的活令我感到十分不滿意。(但老師說,以悉達多太子來看,我們不就是每天都醉燻燻地而不自知嗎,我這只是體驗到夢中之夢而已)而有時候,痛苦又如此巨大,我的身體是一個世界,世界則是另外一個,兩個以不同的轉速與步調在運作,兩相拉扯難以平衡,就像科幻電影裡面穿越時間的主人公時常帶來腦部創傷而流鼻血一樣,那時的我就很像這種感受,彷彿經歷過太劇烈的時空跳躍,腦部總是缺氧,很像一悶棍總是打在頭上。

於是我瞭解到,藥物對於我而言,仍然不是解決之道。我必須得朝更源頭去。

哲學性地想,這還是時間的問題。我過往常想,要是兩邊可以同步,一切都可以得到緩解——亦即我只要凝視時間,終有一天可以得到答案。

我很喜歡一篇詮釋學的論文叫〈波特萊爾的厭煩〉,總覺得這論題名稱就很像一首詩,雖然我從沒愛過波特萊爾的詩,也對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他們談論波特萊爾的方式不是很能進入狀況——可能那些城市漫遊、梅毒、暗巷嫖妓或十九世紀的不光彩都太陌生了,而無論巴黎或波特萊爾終究離我們太遠了些。欸,還先別評論我覺得班雅明不怎麼樣或是羅藍巴特似乎只有書名取得最好,或是我真的很不喜歡張愛玲的苛刻了吧——徒增:「妳哪位啊憑什麼」的想法,我也不想引人造口業罵我。

上班生活,只有厭煩是很近的。每天都做一樣的事情實在是可怕,總覺得生活往復循環,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無一不令人厭煩。但這種厭煩也許正是我們在輪迴裡面陷得很深的關係,今天、此刻實在是沒什麼好厭煩的,當我們感到厭煩時,我們通常厭煩的不是當下,而連著過往累積的片刻與記憶一直厭煩下去,「厭煩此刻」的背後已經重疊了昨日、前日、數年前,心是這麼瑣碎沈重。但老師也說,正是因為有無常這種東西,所以我們的厭煩不會持續永遠。

雖然靠老師不是辦法,人還是得靠自己。但,人實在是需要老師。行到水窮處,上師來臺灣,一想到今年會很幸運地(如果無常沒有降臨)可以見到仁波切,心底就感到開心。而在此之前,就繼續好好體會自己的飄泊吧。

寫詩,就像仁波切講的一樣,其實我們時時刻刻都在觀想,由於我對寫詩有種近乎宗教的情感,從小不停檢視自己是否真正虔誠,經過這麼多年,自我檢驗得也差不多了,只是佛法又讓我再想了一次——詩我還是要寫的,只是不再為了結果而寫。

我要寫寫寫,寫到太平洋真正分開,寫到出現好幾個月亮,捷運直接通往地心,而地表滿是天使飛行。

畢竟,我是詩人嘛。hahaha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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